第十三章 东 风 寒-《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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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如此传言,为何不告诉朕?”皇帝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妾以为此乃无稽之谈,至尊不必为此伤神,便不曾禀报。妾也已严令淑香殿上下不得再传这些胡话。”
皇帝不置可否:“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绮素温婉地一笑:“昭容有孕,招来一两个人嫉妒,说些不适当的话也非难以想象之事。东宫有主,天下谁人不知,何况是昭容这样的明白人?再说昭容这一胎尚未知男女,万一昭容产下的是女孩,岂不是让人笑话?可见这不是昭容自己所为。”
“太妃似乎对柳昭容有些不满。”
绮素小心地说道:“太妃爱护太子,有些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神色略显和缓,握着她的手,轻轻叹息道:“其实不止太妃,宋遥也曾上疏,以为后宫不宜干政。”
后宫敢于直言政事的只有柳昭容一人,宋遥说的是谁,皇帝自然心知肚明。绮素嘴角一勾,口中却道:“宋令公确是至尊的肱股之臣,只是有时管的事也过于琐碎了。”
皇帝看着她:“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远迩很不满?”
绮素笑道:“至尊忘了?前几年宋令公也没少为难妾呢。宋令公的才能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他总是和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过不去,妾私底下自然要腹诽他的。”
皇帝笑了起来:“朕还一直以为你大度,原来你也会记恨。”
“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妾自然是不例外的。”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皇帝大笑。绮素以袖掩口,遮住了唇边的笑意。这下皇帝应该不会怀疑是她做的手脚了,接下来就要看柳昭容与太妃谁更技高一筹了。
被绮素这么一打岔,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便不再提这事。两人一路话些家常,再抬头时淑香殿已在眼前。
长寿和莲生奴正拿着竹刀在殿前的空地上对打。长寿听见动静,回头见是父母回来,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就向皇帝扑了过去。莲生奴则拖着竹刀,慢吞吞地跟在兄长后面。皇帝刚才已看出莲生奴几乎没法还手,走近了又见莲生奴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便弯下腰温和地责备长寿:“又欺负你弟弟了?莲生奴还小,你也不知道让着他。”
长寿瞟了莲生奴一眼,撇嘴道:“谁欺负他了?我都说不打了,他非缠着我;我说我让他赢吧,他还不干。我快要被他给烦死了。”
绮素早命人取了水和丝帕为两个孩子擦拭手脸,闻言牵着莲生奴的手问道:“既是打不过你哥哥,又何必硬撑?”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竹刀。
绮素微微皱眉,向皇帝道:“这孩子不爱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笑着抱起了莲生奴,说道:“这孩子性子像朕,好强,不肯服输。”说着,他转向莲生奴:“不过这么死缠烂打可不行,你现在力气小,不能强来。”
莲生奴似懂非懂,搂着皇帝的脖子问:“力气小的人是不是永远打不过力气大的?”
“也未见得,”皇帝笑着拍拍他的头,“只是要讲技巧。阿爷等会儿教你两招你就厉害了。”
长寿听见,叫了起来:“我也要学!阿爷不许偏心,不能只教莲生奴不教我。”
皇帝牵过长寿,笑着道:“好好好,不偏心,都教,都教!行了吧?”
长寿这才满意,父子三人一起进殿。绮素落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的背影。
“娘子。”绿荷迎了上来。
“绿荷,”绮素小声问,“你觉不觉得陛下对这两个孩子有些不一样?”
绿荷看了一眼皇帝和两个孩子,轻声答道:“奴婢觉得陛下对两位皇子都很疼爱。”
“可我总觉得,陛下更偏爱莲生奴。”
绿荷转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玩在一起的父子三人。长寿张开双臂扑向莲生奴,却被皇帝伸手挡了一挡。莲生奴趁机在长寿腋下挠了几下,长寿咯咯地笑起来,反过来要挠莲生奴。两个孩子围着皇帝转,很快闹成了一团。皇帝则笑着抚须,眼中满是柔和之色。
绿荷收回视线,转向绮素。绮素也正看着那父子三人,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越过了那三个人,投向了更为深远的所在。
光耀十六年春,宫中已在为太子纳妃之事忙碌了。
往年春日,皇帝必行幸曲江池畔,且多半由弓马娴熟的柳昭容伴驾。然今年因柳昭容已有八个月身孕,行动不便,这次便由顾美人随同皇帝前去。这多少让柳昭容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皇帝熟知她的性子,行幸回来便特意陪她登楼远眺,让她舒解心中的烦闷。柳昭容果然高兴,颇有兴致地与皇帝漫步于阁道之上。
柳昭容心情愉悦,想起皇帝已许久不曾说起朝政,不免问起。皇帝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却仍不动声色,好好地抚慰了她两句。
柳昭容反应灵敏,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同,正待细问,却忽觉腹中一动,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皇帝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柳昭容一笑:“没事,是这孩子又踢我了。”
皇帝也笑了,伸手搀着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柳昭容点头。皇帝递了个眼色,宫人们有条不紊地为二人在宽敞的地方张设坐处。柳昭容含笑入座,对皇帝道:“这孩子很是好动,每天总要踢上好几回。家慈上次入宫,说妾这次准是男胎。”
皇帝温和地一笑:“朕至今只有一女,倒希望你能给朕添位公主。”
柳昭容一双美目微微一转,撒娇道:“可是妾喜欢男孩。”
“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一样疼爱。”皇帝安抚道。
柳昭容显然不太乐意。
皇帝的目光微沉,笑容渐渐变了味道:“女儿乖巧,难道不比儿子更惹人怜爱?”
柳昭容依偎在他身边,小声笑道:“可是后宫嫔妃谁不想有个儿子?妾不知有多羡慕贤妃能生养两位皇子呢。”
皇帝不由得想起太妃的话来,轻轻推开了柳昭容,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你想生男,可是有什么期望?”
柳昭容尚未察觉,笑着道:“至尊喜欢打猎,妾想若这一胎是个儿子,妾便教他从小练习弓马,以后日日陪至尊游猎,岂不是美事?”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朕有天下,岂能耽于游猎?”
柳昭容笑道:“打猎能养成男儿的勇武心性,妾若有子,希望他能像至尊一样坚忍不拔。像太子……”柳昭容说到这里撇一撇嘴,“太子就未免有些柔弱了……”
她往日也曾说过太子柔弱之语,皇帝都并未往心里去,这次却是神色一冷:“太子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皇帝说完,也不管柳昭容满脸惊愕,扬长而去。
皇帝疾步回到殿中,犹觉烦躁,便让内侍把他尚未看完的奏疏拿来。皇帝拣了一份,打开看了两眼,忽地怒色浮现,将那道奏疏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内侍不知皇帝何故发怒,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皇帝的胸口急剧起伏,他抓起案上的笔,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让内官拿去给宋遥。
那内官莫名其妙,只得捧了这字条去中书省找宋遥。
宋遥正要回府,听内官讲明,也有些诧异,接了皇帝手书,哭笑不得。他再三看了那上面写的几行字,对那内官道:“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内官巴不得甩掉这烫手山芋,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后,宋遥转身向程谨所在之处走去。
程谨正埋首公务,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来,见是宋遥也不惊讶,淡淡地叫了一声:“宋令公。”
宋遥向他点点头,拿出了皇帝手书:“程侍郎看看这个。”
程谨自上次被罢相,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的意气飞扬渐渐转变为沉稳内敛,政见上虽未见得有多少改变,却很少再使用过激的言辞。他和宋遥也还能维持着平和的关系,只是已不如往昔亲密。宋遥如今也不再以字呼他,而是客客气气地叫他“程侍郎”。
程谨接了纸条,不由得大奇:“区区一个六品官,陛下竟亲自下令贬斥?”
宋遥耸肩:“谁让他不识时务?”
程谨扬眉,有些不解。
宋遥笑着抖了抖皇帝的手书:“此人上疏奏请立后。宫里的传言,侍郎应该也听说了吧?”
程谨听了这话,低头思索。皇帝多年空置中宫,显然没有再立后的打算。这名官员提议立后,自然不得皇帝欢心,不过皇帝因此而大发雷霆却也有些过了。
见程谨仍不得要领,宋遥提醒道:“难道侍郎未曾听过宫中的流言?”
之前宫中流言大起,程谨自然有所耳闻。经宋遥这一提醒,他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抬头看了宋遥一眼,慢吞吞地道:“言官奏事乃是本分。纵其所奏一无是处,也不宜以此来贬谪。官员因言获罪……”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尴尬,他被罢相不也是这个原因?于是便停口不言了。
“侍郎有所不知,陛下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后宫某些不安分的人,”宋遥抚须打断他,“某以为并无不妥。”
程谨看了一眼宋遥,见他面有得色,颇不以为然。不难看出皇帝这番怒火是冲着柳昭容去的,宋遥长女本为太子妃人选,却因柳昭容进言而不得入主东宫,故而宋遥对皇帝借机敲打柳昭容拍手称快。想到这里,程谨对宋遥不免生出了几分鄙夷。宰相已主国政,若再为外戚,不免会为君王所忌,崔明礼就是前车之鉴。前例在此,宋遥仍不知避嫌,还为之耿耿于怀,器量也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如今程谨已不会再直言相斥,只淡淡言道:“当年某因沈庶人盛宠太过,欲向陛下进言,令公曾劝我后宫事外臣不宜干涉,想不到如今阁老倒是对陛下的后宫如此热衷了。”
宋遥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才讪笑道:“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我们还是照陛下的意思办理吧。”
程谨皱眉,却也只得应下。
送走宋遥,程谨凝视着案上的手书,深觉贬退言官实非明君所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皇帝进言。可摊开纸笔,他却想起那次罢相的情景来,便又有些犹豫。半晌,他叹了口气,将笔又搁下了。
“侍郎提笔又搁笔,想来是有心事?”窗外忽有人笑道。
程谨抬头,见是上次贤妃遣来问候的内官王顺恩,便笑道:“倒真有些麻烦事。”
王顺恩笑道:“奴婢受贤妃之命,把府上娘子要的合香方子送了来,碰巧听到了宋令公和侍郎的话。”
程谨并不吃惊,反而笑问:“不知中官有何见教?”
“不敢。奴只是想,陛下也是人,一时意气用事也在所难免,这手书未必就是陛下的真意。主君有错,直言进谏方不愧人臣气节。何况侍郎亦深知陛下并非庸主,并不缺乏纳谏的器量。”
程谨豁然开朗:“谢中官教诲。”
不久皇帝便收到了程谨的谏书。皇帝本是在激怒之下欲贬斥那不识趣的言官,看到这道奏疏时已冷静了下来,也自觉失策。他阅罢谏疏,便顺着下了台阶,收回了贬斥那名言官的命令。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却又对着程谨的谏书沉思起来,随即吩咐摆驾淑香殿。
绮素正做着针线,听到皇帝来了,忙起身出迎。皇帝笑着问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才闲闲地问道:“程谨教这两个孩子可还用心?”
“侍郎对两个孩子一向尽心尽力。”绮素并不吃惊皇帝会有此一问,微笑着回答道。
“今天他上了一道奏疏,斥责朕以一己之好恶贬斥朝官,有失公允。”
绮素看了看皇帝脸色,婉转地说道:“主明臣直,大臣敢于诤谏乃是好事。”
皇帝一笑:“不瞒你说,今天朕看他的谏书也多有感慨。他为相时朕嫌他烦,这两年他不在阁中,几位宰辅都很老到,却没人像他一样敢于直谏。这会儿朕倒有点想程谨的直脾气了。”
绮素一笑:“妾就知道,陛下还是念着程侍郎的。”
皇帝轻轻揽着绮素的肩,笑道:“我看他这两年性子也沉稳了,或许该让他再次入阁了。”
绮素眼中泛着笑意,向皇帝微微屈膝:“那妾就恭贺至尊再得贤臣了。”
光耀十六年四月,门下侍中之一以年迈之故,上疏乞骸骨。皇帝允其致仕,命程谨接任。罢相两年之后,程谨东山再起,一时之间朝野瞩目,而朝局也随着程谨的再度入阁,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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