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给希望-《春风不若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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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笑,不予辩驳,也没有说话。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睛深邃,睫毛很长,弯起一个很好看的浅浅的弧度。

    我回答得很认真:“我喜欢你。我知道我喜欢你。除此之外,我还要懂得什么呢?”

    “比如,”他有些斟酌的模样,然后慢慢说,“也许等到你再过一段时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你就会发现这种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你只是单纯地想依赖而已。我照顾你这么久,你不希望我再照顾其他人。可这并不代表你就是真正地喜欢我。你以后还会碰到更合适的人。你会有更聊得来的人,同时他们也比我更年轻,比我更懂得你们这个年纪懂得的话题。也许你到时候会发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你。现在你只是一时兴起。”

    然后他将手放在被单上面,轻轻拍了两拍,面容上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好了。你应该睡觉了。”

    “我还不困。”我觉得这件事讲不清楚根本就不能睡,于是变本加厉地说下去,“你不能把一顶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然后拿着这个罪名拒绝我啊。你现在讲我不懂,说得好像我真的不懂,可是万一等到我懂的时候,你有了其他女朋友怎么办?不对,我现在就很懂,我确实很喜欢你……”

    他低眼看了我一会儿,声音愈发温和:“你应该睡觉了。”

    我的两只手伸出被单,紧紧抓住他的袖口,有些逻辑混乱而语无伦次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就算你不是很在乎,可是对于我来说……”

    我的话没有说完,眼前的人突然俯下身来。我的手被人反手握住。我的下巴被人轻轻捏住。他的脸孔越来越近,直到两片温软的唇落在我的嘴角上。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我的大学四年生活中就还是在t大度过。

    这件事若要追根溯源,是很冗长的一大段。精简来说,大致就是,在我原本的打算中,我是坚定不移地要报读c大的。可是事实证明计划总是用来破坏的,在中考前后的那段时期,我的精神状态就像是正弦曲线一样大幅波动。这样大幅波动的后果就是我的睡眠质量也跟着一起大幅波动。并且白天处于巅峰,夜晚处于低谷。为了矫正这种情况,我辗转经由叶寻寻从鄢玉那里偷来一瓶安眠片,每晚一片服下去,情况终于变好一些。然而在高考成绩誊出,次日就是填报志愿截止期的那天晚上,我吞了一片安眠片之后,在床上翻滚了几十圈也没有真正睡着。迷迷糊糊中倒出更多的安眠片吃下去,这次终于睡着,而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景象已经转换。

    那天的印象十分深刻。明明记得前一晚睡着的时候我还只是单独一个人,床头柜上摆着薰衣草的香薰一盏,再睁开眼时周围就变成了四面白墙,充斥着满满一股消毒水味道。有片刻的时间里我还以为是空间错乱。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才发觉窗边还有一道修长人影,身上的浅色衬衫略有褶皱,身形比例却是完美,抄着手静默地瞧过来。

    我顿时清醒过来。

    在那之前,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跟顾衍之说过话。我每日早出晚归,比他处理公司事务还要勤勉。当时捂着额头清醒半天,仍是觉得不想与他对话。却终究被他射过来的目光盯得受不了,只好开口:“请问你是谁?”

    对面不远处的人沉默片刻,声线低沉:“绾绾,吃再过量的安眠片也只会伤胃,伤不到脑子。”

    我说:“你怎么知道会伤不到脑子呢?说不定我真的就失忆了。毕竟全身血液都是流通的,而安眠片又是有毒的。说不定带了毒素的血液就逆流而上,上到了我的脑子里,进而流进了我的神经元呢。”

    我很久没有这样呛声过人。那一天坐在病床上,却莫名地生出许多勇气。大抵是多日来郁结的心情经不得一点刺激,稍微撩拨就受不住。然而这些勇气在顾衍之看来大概仍是一挥而散的空气,他听后根本不为所动:“神经元是细胞,血液是组织。血液由血浆和血细胞组成。你的生物老师一定告诉过你,神经元和血液比起来,是小一号的套筒娃娃。因此你的血液就算逆流而上,也进不了你的神经元里。”

    我说:“我的生物老师才没有告诉过我什么小一号套筒娃娃之类的话。”

    他看着我,说:“这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我强调,“这很重要。”

    对面的人语气平静:“你还记得你的生物老师,这说明你并没有失忆。这才是比较重要的事。”

    “啊,”我不假思索说,“我确实记得我的生物老师,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他没有动。眼神冷峻地看我半晌,那目光沉甸甸地。突然他开口:“为什么要吞安眠片?”

    我说:“我没有吞安眠片。”

    顾衍之罔视我的回答,脸上仍旧殊无笑容:“杜绾,回答问题。”

    他的语气又冷又沉,我没有和他这样对话过。考虑了一下,回答:“昨天晚上我吃的明明是巧克力球,不知道怎么吞进肚子里就变成了安眠片。大概是当时太困了吞错了药片吧。”

    “为什么卧室里会放着安眠片?”

    我低头看看手背,半晌才把头抬起来,说:“这个。大概是去药店的时候也太困了,所以买错了药片吧。”

    这句话导致顾衍之的眉心深深皱起。

    我从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一直温柔带有笑意,即使是在会议室中动怒,也仅仅语气微沉,脸上不会变化半分。我看着他始终没有舒展开的眉心,又过了一会儿,说:“哥哥,我没想要自杀的。真的。吞安眠片只是无意识的举动,你没必要这么担心。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仍是看着我,没有开口。

    我看着他有些不规整的衣衫。他一向衣冠楚楚,难得见这副模样。我猜想着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的异常。也许是在晚上,也许是在早晨。然而发生每一种可能的前提都是他进去了我的卧室。这样想来想去,思路就又慢慢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将思路打断。病房里还是一片静寂。握了握自己的手心,低声说:“哥哥,我觉得以后我们还是尽量少见面好了。”

    “……”

    我轻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填报的第一志愿是c大。”

    眼角余光看到他捏了捏袖口。隔了片刻,我听到他的声音低缓:“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你的班主任,把你的志愿改成了t大。”

    “……”

    “c城的大学总体都不及t城,你的班主任也不推荐你去那里。你熟悉的地方是t城,认识的人都在这里。”

    我低着头,说:“那我找个房子,学校放假的时候搬出去住。”

    他停顿了一会儿:“绾绾,你没必要这样。”

    我抬起头来看他。窗帘遮住的光线半明半昧,映出他线条美好的侧脸。唇角的地方微微向上弯翘,还是有点温柔的意味。我明知道这是假象。可他一直这个样子在我眼前,我难能一直保持冷静。

    我的语气坚定:“我还是搬出去。”

    从那天出院,在我整个大一上半年,我和顾衍之没有见过一次面。包括九月份我去t大报道,全程由顾衍之的秘书协助,顾衍之没有露一次面。

    除此之外,我对他的一切消息实行不问不听原则。每天的关注点只有读书学习。这就导致我的生活过得比之前还要平静。用叶寻寻的话说,我简直就是在过清心寡欲的尼姑生活。

    与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叶寻寻的高中生活已经不足以用丰富多彩来形容。

    她的叶寻寻语录迅速从之前的一年一本发展为一年三本,里面的内容蔚为壮观,不止包括对世界的哲学思考,人类的八卦纠葛,还延伸到了她对男女之间有关秘事的认真探究与思索。

    叶寻寻的这些知识有绝大一部分都来自鄢玉。而叶寻寻一旦对这些事情有了新发现,总会第一时间抓我过去一起探讨。这就导致我一度都被强迫洗脑,然后对相关知识有了揠苗助长一般的了解。

    在我的大一上半学期,李相南是比叶寻寻还要频繁出现在我面前的存在。

    这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主要表现在叶寻寻还在读高中,难以抽出太多空余与我商量时间。而李相南则在报考志愿截止时间的前一个小时无耻地从高中班主任手里偷到了我的志愿表,然后跟着修改了自己的第一志愿。这就导致从此以后我每一次上课,都有与我同校同院同专业的李相南固定徘徊在我的同桌、后桌、以及斜后桌的范围。

    这简直是比高中时代还要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我终于在整个学院都在谣传李相南是我男朋友的时候忍无可忍,将叶寻寻特地叫出来抱怨这件事。她对此的反应是隔着餐桌捏住我下巴,逼我直视她的眼睛,认真说:“来,看着我。说顾衍之这三个字。连着说三遍给我听。”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管李相南做什么,他在你眼里连片树叶都算不上,根本不值一提。”叶寻寻扬了扬下巴,“你对着我说顾衍之三个字。”

    “……”

    “说。”

    我看了她一会儿,还算是个快速把这九个字说完。叶寻寻突然把她的手按在了我的心脏处。我猝不及防,醒过神来就往后退,叶寻寻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叶寻寻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你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你的心脏跳得有多快么。”

    我连饭都不想再吃,绕过她拔脚就走。叶寻寻在身后说:“顾衍之的公司最近出了问题。你要是有空可以去看一看他。”

    我的脚步缓了缓,又迅速恢复成快速的状态,头也不回说:“我才不去看他。”

    “你现在不去,下一次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可能就订婚了呀。”叶寻寻说得不紧不慢,“据鄢玉说,顾衍之最近跟叶矜交往挺多。顾氏这次出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联姻是最快的解决办法。如果顾衍之现在就跟叶矜结婚,半个月里他就能把麻烦搞定。要是他不这么做,估计要至少拖半年才行。顾衍之没有喜欢的人,叶矜又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现在又是这么好的时机,说不定等你高考完,叶矜连婚纱都选好了也说不定啊。”

    “……”

    我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我把有关顾衍之的记忆尘封了有一段时间。在这一刻被叶寻寻轻而易举破开锁匙,一击命中。这种感觉简直差到极点。我站定在那里,叶寻寻从后面慢慢走上来,踢了踢地上一块小石子,对我说:“要不你就去看一眼么。犯人还有放风的时间呢,你就去看他一眼也没什么。或者听顾衍之亲口说出他要订婚的话以后,指不定你就彻底死心了也说不定。他要是没有这打算,你就再追他一次,追到死心为止也行啊。”

    我说:“你的话能说得稍微积极乐观一点吗?”

    叶寻寻说:“那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想着顾衍之吗?”

    “……”我看看她,“叶寻寻,你知不知道你的问话有时候特别让人讨厌啊。”

    我终究以一种十分郁结的状态回了家。

    和叶寻寻这种人交朋友,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的坏处。她就像是一台即时处理的精密计算机,不论何时何地,不问你的心情,一旦发现问题,立刻冷静客观地指出,没有丝毫缓冲时间。并且你总是哑口无言,唯有接受。

    摸出钥匙打开家门,黄昏的霞光漫洒进客厅,有几分飘忽绚烂的光景。弯下腰去换鞋的空当,一抬眼看到沙发上坐着一道修长人影,差点尖叫出声。

    顾衍之斜倚在沙发上,浅白的上衫,米灰色的长裤,单手撑着额角,两腿搭在一起。眼睛阖起,仿若熟睡。

    我屏住呼吸看了他片刻。霞光裁剪出他的剪影,长长地铺在地上。他的面孔很恬淡,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静。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仰脸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进来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可是他只是这样静静坐在这里,我就已经清晰地觉得心快要跳出来。

    刚才在路上,我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上面的头条赫然便是顾氏。

    一整个版面的篇幅,洋洋洒洒讲的都是顾氏。名词术语全是我不懂的,只是耐着性子看下去,也还是可以理解几句。大致应当是顾氏近五年连续盈利,今年报出的报表却显示巨额亏损。后面跟着的上市公司股票跌幅就完全看不懂。然而再后面的解决办法第一条却浅显明白。指出顾衍之近来疑似与叶矜交从甚密,大有联姻的可能。最后就是顾衍之的个人介绍,除去经营头脑,还有近年来他所接触过的绯闻女友们。

    我蹲坐在顾衍之面前的地毯上,自下而上看他深长的睫毛。他的唇角还是有点上翘的样子。手指修长,卷起来撑住额角的时候,尾指聚起一个半开的环形形状。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青年模样。穿一件风衣,不动声色的清贵气息。眉眼间却有浅淡笑容,带着一点捉弄,又有点遥远,可是并不令人觉得畏惧。

    如今经年不往,他还是这样。只除了轮廓更为深邃,举手投足间愈发沉稳。十一岁的我被江燕南戏称为小豆芽,上一次家长会的时候我已经窜高到顾衍之的唇角地方。只要微微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他唇角时常勾出的一点笑意。

    眼前这个眉眼英俊的男子,我已经认识他这么多年。

    他教过我英文单词的发音。指导我怎样回击他人的恶意。告诉我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以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挑剔选择。他曾经这样告诉我:“女孩子活得矜贵一点,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他给过我宠爱。华服珠宝,安定幸福,无一不有。对于犯错,他的包庇多于批评。江燕南曾有一次开玩笑说顾衍之不是合格的家长。合格的家长不会在小孩吵架的第一时间就断定全是别人家小孩的错,也不应该在小孩成绩下降的时候先找试题难易的客观原因。那个时候顾衍之正教我如何骑马,他坐在我身后,教我在马上如何拉紧缰绳,如何令其转弯,声音慢条斯理,徐徐低沉。我感受到身后怀抱的安定力量。过了许久,他才在同我说话的空隙里回了江燕南一句:“吵架这种事自然不会是杜绾的错。她这么懂事聪明。”

    他一直给我这样的全部信任。

    黄昏慢慢转过窗子,大半天空都变成幕蓝色。我眼前的人睫毛动了动,半睁开眼睛。

    我坐直身体,快速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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