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理想国》


    第(2/3)页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那么就不要浅尝辄止,将问题谈论到底吧。

    格劳孔:请往下谈。

    苏格拉底:画家可以画出马缰绳和马嚼子,我们是这样说过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可皮匠、铜匠才能把这两样东西造出来,是吗?

    格劳孔:自然是的。

    苏格拉底:那马缰绳和马嚼子应该是什么样的,画家清楚吗?可能连制造者皮匠和铜匠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人是,知道这两样东西该怎么用的骑马者,是这样吗?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这一道理能否适用万事万物?

    格劳孔: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我是说,是不是万事万物都具备使用者、制造者、模仿者具备的这三种技术?

    格劳孔:是。

    苏格拉底:这样一来,所有用具、生物以及行为的至善、美、正确,便全都只跟使用相关,而人类和自然创造万事万物,就是为了使用,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无论何种事物,对其经验最丰富的肯定都是使用者,在使用过程中,使用者会了解事物的性能,然后告诉制造者。举个例子,长笛演奏者会将演奏过程中各色长笛的性能,汇报给长笛制造者,告诉后者自己需要什么样的长笛,后者在做长笛时,便会遵从其建议。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这种人了解了长笛的性能好坏,将其汇报给那种人,那种人再做长笛,便会相信并遵从他的建议。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对乐器性能的好坏,制造者将拥有正确的信心,这种信心存在于与真正了解乐器的人沟通,被迫接纳对方建议之际,至于使用者,则具备相关的知识。

    格劳孔: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关于自己所画的对象是不是美,是不是正确,模仿者是否具备从经验和使用中获得的正确认知?或是在他不得不和拥有正确认知的人往来期间,这种人针对正确的创造提出了建议,他是否能够接纳,由此获得正确的建议?

    格劳孔: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即对于自己模仿得好与坏,模仿者并无知识和正确的认知。

    格劳孔:是这样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所以身为模仿者,诗人便具备了与自己的作品相关的最美好的智慧。

    格劳孔:根本不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他继续模仿,哪怕对自己的作品好坏并无了解。在对真相毫无了解的民众眼中,他模仿的作品应该还算美。

    格劳孔:还有别的可能吗?

    苏格拉底:如此说来,我们已完全达成了统一:对自己模仿的事物,模仿者并无任何好的知识。不要把模仿与真实混淆,其仅仅是游戏而已。最具模仿者身份的是希望成为悲剧诗人的人,其在创作中采用的是抑扬格还是史诗格,对此都没有影响。

    格劳孔: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老实说,与模仿相关联的是第三等级的事物,与真理之间有两层间隔,是这样吗?

    格劳孔:是。

    苏格拉底:而模仿作为人的一种能力,属于哪部分?

    格劳孔:你说什么?

    苏格拉底:我是说,对人眼来说,隔着很远的距离和很近的距离看一样大的事物,其大小是不一样的。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在水里和不在水里看同一样事物,其弯曲度是不一样的。视觉方面相同的偏差,也将导致同一样事物外表的光滑程度不一样。而各种类似的混乱情况,很明显也都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中。绘画恰恰是利用了我们本性中的这种缺陷,才能吸引别人。魔术师以及其余很多类似的艺术家都是如此。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是不是已经证实了,对这些缺陷而言,最幸福的弥补举措莫过于质量与数量恰如其分?其是否能帮我们的心灵摆脱以下掌控,包括“似乎很多或是很少”“似乎很大或是很小”“似乎很轻或是很重”,而用已经确定的数量、大小和重量取代其位置,掌控心灵?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由心灵的理性部分负责上述度量工作。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可在度量、点明部分事物比其余事物“更大”“更小”或是“相等”后,却经常出现似乎截然相反的表象。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不过,我们曾说,对于相同的事物,我们的某个部分不能在同一时间怀有两种相反的观点,是这样吗?

    格劳孔:我们这种说法很正确。

    苏格拉底:心灵中与度量观点相反的那部分,肯定不是心灵中与度量统一的那部分。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对度量和算术怀有信任的部分,应该是我们心灵中最善的部分。

    格劳孔: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所以相反的部分应该是我们心灵中卑微的部分。

    格劳孔: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所以先前我们说出以下这番话时,便希望得出这种统一的结论。先前,我们谈及绘画等普通模仿艺术的工作,是创造与真实相去甚远的作品,是与我们心灵中的非理性部分交流,以其作为学习的榜样,而这并非为了追求健康或是真理。

    格劳孔:必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所以是卑贱的父母生出了模仿技术这个卑贱的孩子。

    格劳孔:应该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眼睛看见的东西是这样的,那耳朵听见的东西,包括所谓诗歌在内,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格劳孔:应该也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以绘画为依据做出的估计,并非全部。接下来,我们来观察模仿的诗歌让心灵中哪部分——卑贱还是高贵部分受到感动。

    格劳孔:一定要这么做不可。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说,诗歌模仿技术的模仿对象包括:被强迫或是自己心甘情愿采取行动的人,行动给人带来的幸或不幸、痛苦或快乐这些真实或假想的结果,此外还有什么?

    格劳孔:没有了。

    苏格拉底:人的心灵在这一切感受中是统一的,还是内部在行为中存在分裂与矛盾,一如对看见的相同事物,人的内部也能存在不同乃至相反的观点?但我回想起来,我们已在先前的讨论中完全达成了统一,即无论何时,我们的心灵都被这种冲突充斥,其数目数都数不清,因此再追求在上述问题上达成统一,就变成多此一举了。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是这样没错,但我认为,眼下一定要把当时落下的东西补充上。

    格劳孔:落下了什么?

    苏格拉底:之前,我们谈到遭逢不幸的命运,包括失去自己的儿子或是其余珍贵的事物时,与其余人相比,出色之人更容易承受。

    格劳孔: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这是因为这种人感受不到痛苦,还是他能克制痛苦,而绝对不是感受不到痛苦?我们来思考一下。

    格劳孔:第二种说法更合理。

    苏格拉底:那请你再回答与他相关的这样一个问题,即在你看来,他是在其余人面前,还是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更能控制自身痛苦?

    格劳孔:第一种情况远超过第二种情况。

    苏格拉底:不过,我认为,当他只有一个人时,他会说出很多话,做出很多事,且不希望被其余人听到或是看到。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理性和法律鼓励他自我克制,纯粹的感情却鼓动他向哀伤妥协?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面对相同的事物,一个人却在同一时间展现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力量,这说明必然有两种构成存在于他身上,这便是我们的观点。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其中一种构成是不是打算在其受到法律的引导时选择遵从?

    格劳孔:请你深入解释一下。

    苏格拉底:借助某一方式,法律会做出这样的指示,至善的做法是在悲剧降临时,能尽量避免烦躁与抱怨,镇定自若。因为我们无法分辨这种事是好是坏,就算不自我克制,对事情也没有任何帮助。世间并不存在需要过度看重的事,而且面对这类状况,我们若身陷悲伤,便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帮助,满足自身需求。

    格劳孔:你说的这种帮助是什么?

    苏格拉底:对已经发生的事做出缜密思考!至善做法应是以理智指引为依据,为接下来的行为做出决策,一如掷骰子的时候,要等骰子静止以后,再根据点数确定该做些什么。我们不能像小孩子受了伤那样,在哭泣中浪费时间;而应该训练自己的心灵,养成习惯,尽快想办法治疗自己所受的伤。

    格劳孔:在灾祸面前,你说的这种做法确实堪称至善。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表示,若有理性指引,我们至善的部分就愿意接纳。

    格劳孔:是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是不是还要提到,有一部分总是指引我们回想痛苦,悲伤感叹,让我们无法获得充足的帮助,这部分便是我们怯懦的同伴,既缺乏理性,又无法带来好处?

    格劳孔:没错,是应提到这部分。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不够镇定自若的部分,将数量庞大、种类多样的材料提供给了模仿。至于那种理智、平和的精神状态却很难模仿,因为其基本没有变化。就算模仿了,也会让人很难理解,对来到戏院的众多种类复杂的观众来说格外如此,因为这种被模仿的情感,对他们来说很陌生。

    格劳孔:这是毋庸置疑的。

    苏格拉底:进行模仿的诗人若想获得观众的广泛赞赏,那从实质上说,他模仿的便不是心灵中这种善的部分,其模仿技术也并非以取悦该部分为目的,这点非常明显。由于模仿焦躁、善变的性格没什么难度,因此从实质上说,他和这种性格是相关联的。

    格劳孔: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我们现在已能抓住诗人,让其与画家并列,这并无任何不公之处。毕竟诗人的创作借助的是心灵的卑贱部分,且远离真实,和画家没有区别。所以治理出色的城邦有充足的依据拒绝诗人进入。因为一如城邦让恶人掌权,会伤害好人,诗人会鼓励、培养、增强心灵的卑贱部分,破坏心灵的理性部分,这便是其发挥的作用。另外,在所有人的心灵中,模仿的诗人都塑造了一种影子,与真实相去甚远,并去迎合理性缺失的那部分,时而说一种事物大,时而又说其小,不知该如何分辨大小。借助这些,诗人缔造了一种恶劣的政治制度。

    格劳孔: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可诗歌最严重的罪行,尚未受到我们的指控。更有甚者,诗歌拥有一种非常恐怖的力量,可以让最出色的人物都遭受侵蚀,很少有人能逃脱。

    格劳孔:若是真的,诗歌这种力量的确非常恐怖。

    苏格拉底:听我往下说,荷马或任何一位悲剧诗人模仿承受苦难的英雄,悲哀感叹或是唱咏,敲打自己的胸脯,长久不停,我们听到这些,就算是最出色的人物都会对其心生喜爱,殷切、出神地聆听,对其怀有同情,这你是了解的。如果一名诗人能借助这种方式,让我们的感情受到最强烈的触动,我们便会赞赏其是出色的诗人。

    格劳孔:是的,我明白。

    苏格拉底:但你也明白,若在生活中遭逢不幸的是我们自己,我们便会采取相反的做法。我们认为只有女人才会做出之前在戏院中被人赞赏的行为,真正的男人应镇定自若地忍受这一切,并为之感到骄傲。

    格劳孔:没错,这我也很明白。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你觉得我们赞赏舞台上展现出的性格,是正确的做法吗?对这种性格,我们的态度不是厌憎,而是喜爱、赞赏,这合理吗?要知道,这种性格若出现在我们身上,会让我们感到羞惭。

    格劳孔:这应该并不合理。

    苏格拉底:尤其是若你在思考该问题时,采取了以下方式。

    格劳孔:什么方式?

    苏格拉底:是这样的,诗人在舞台上表演,是为了取悦我们心灵中的这样一部分,使其获得满足:我们本人承受苦难时,会强迫该部分不要冒出头来,而我们的天性却迫切希望该部分得到宣泄,大哭一场。理性乃至习惯应该接受的教育匮乏,导致我们本性中最出色的部分在监督哭泣这件事上,有所疏忽。因为这并不羞耻,这是在赞赏、同情某个对外表示自己拥有美德,却任由自己陷入极致痛苦的人。除此之外,在心灵的理性部分看来,因为反对所有诗歌,所以失去了这种快乐,是绝对不行的,这种快乐只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因为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想象他人的感受,必然会对我们本身的感受造成影响,等到我们承受苦难时,再想控制这种已经膨胀的同情,就会变得颇具难度,而能想到这些的人并不多。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在喜剧的欢笑中,这种对同情的论证法同样适用,不是吗?你不会觉得喜剧演出乃至平时交谈中那些好笑的笑话很低俗,反过来,你还会为此高兴不已,哪怕你原本觉得制造笑料是件很羞耻的事。这跟同情他人的不幸没有区别,难道不是吗?因为在此处,你的理性同样在你很想讲笑话时,压抑了你这种本能,只因担心其余人会视你为一个丑角,而到了戏院中,你却由得它自由发挥,在磨炼中,脸皮不断增厚。因此在无意间,你也变得喜欢在私底下制造笑料了。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诗歌在模仿以下感情时,对我们发挥了相同的作用:爱情、愤怒、心灵的其余欲望、痛苦和快乐。我们表示,这些感情与我们所有的行动相伴。我们应任由这些感情枯死,诗歌却为其灌溉施肥。为了避免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恶劣而悲惨,使其变得更加美妙且幸福,我们应建立对诗歌的统治。然而,我们却被诗歌统治了。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