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水 龙 吟-《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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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顺恩向程谨施了礼,眼角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周围,才低声笑道:“楚王虽然离都,宁王却还在呢。贤妃正是让奴婢给相公传句话,请相公趁着楚王不在,好好地打磨下宁王,省得宁王成日里不务正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程谨跟随于他。程谨不疑有他,只道他真是为贤妃传话而来,便一句话也没问就跟在了王顺恩身后。王顺恩领着他向那人少僻静之处走去,程谨初时犹未注意,后来见这一路渐渐离了前朝,越来越靠近后宫,终于感觉到不对,有些警惕地问道:“外臣擅入内宫多有不便,还请中官明示,这是欲往何处?”

    王顺恩的脚步轻轻一顿,含笑一指:“程相公莫急,这并不是去往内宫。喏,就在前面了。”

    程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一处不大的殿宇。这个地方程谨并不陌生,皇帝宴请外邦使臣时,多在此处更衣,有时也会在殿中稍事休息。程谨心中的疑云更甚,王顺恩带他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王顺恩一向乖觉,见程谨面露迟疑之色,便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贤妃欲与相公一晤。贤妃不便往前面走动,只好委屈相公来此会面。”

    程谨本已隐隐怀疑,现在从王顺恩口中听到要见他的确是贤妃本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妃与大臣并不该往来,贤妃在这件事上也一向谨慎,除了询问两位皇子的课业以及年节赠礼,从不与他过多接触,如今她突然要和他见面,不能不让他震惊。

    王顺恩见他沉吟不语,赔笑说道:“贤妃只是有几句话想问,并无他意。也请程相公放心,这件事奴婢已安排妥当,绝不会落人口实。”

    程谨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径直大步向前走去。他都被带到此处了,要落人口实也早就落了,除了见面他还能有何选择?他倒要听听贤妃这下有何说辞。

    王顺恩与程谨打过不少次交道,见他如此做派,知道这老实人怕是生气了。可一边是宰相,一边是贤妃,他谁也得罪不起。因此只能急步上前,将偏殿的门打开,希望以此来讨好程谨。

    他的举动程谨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迈步进入了殿中。王顺恩恭恭敬敬地等程谨进去了,才把门关上,自己则把守在门口,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贤妃选择会面的地方并不大,内中的陈设也极简易:房舍两端各设坐榻,中间垂着淡黄色的纱帘,将两张坐榻分开,这显然是隔帘相晤的意思。

    室内并无他人,显然贤妃还没到。程谨到底于宦海沉浮多年,不再如当年一般冲动,片刻之后即冷静了下来。贤妃在深宫浸润多年,不会连这点分寸都不懂,想必是有不便托人转告之事才会如此安排。若是这样,他倒应该好好思量一会儿如何应对。

    绮素并没有让程谨等太久。程谨刚到不久,便听到帘内一阵轻响,已有人从另一端进入了室中。程谨微微抬头看向帘后,见当先一人红袖白襦,知她必是宫女无疑。那宫女站定之后,才又出来了一名着深紫衫裙和白色半臂的妇人,想必便是贤妃了。

    程谨见她出现,便欲下拜,却听帘内女声说道:“明公乃国之肱股,妾不敢受宰相之礼。”

    这声音轻柔悦耳,确实是贤妃本人。她虽如此说,程谨却并不好过于怠慢,依旧是见了礼才在榻上落座,绮素也在纱帘另一边的榻上坐定。既然是贤妃请他来的,自然没有他先开口的道理,故程谨安静地跪坐着,等对方先说话。

    绮素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向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会意,从另一边退了出去,想必也是守在门口听候动静。

    “宫妃私下面见宰相确实不妥,”绮素缓缓说道,“只是情非得已,还望侍中谅解。”

    程谨连称不敢,然后问道:“不知贤妃召见所为何事?”

    “楚王遇刺,想必程相已经听说了?”帘后的绮素淡淡发问。

    “是。”程谨苦笑着点头。若不是楚王出事,贤妃也不会冒险来见他吧?

    “康王为此入宫陈情之事,妾猜相公也应听说了?”绮素的语气不变。

    “略有耳闻。”

    “妾身想知道,”绮素停顿片刻后问道,“相公如何看待此事?”

    “这……程某不太明白贤妃的意思。”程谨小心地应对着,密切注视着帘后的动静。

    帘后没有动静,只有绮素淡漠的语声传来:“我的意思是,在相公看来,此事是否是康王所为?若不是,又会是何人?”

    程谨面露难色,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教导楚王多年,多少有些师生之谊,楚王离京,他不是不担心,生怕康王会对楚王不利。只是这行刺之事隐隐透露着不寻常的味道,让他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虽教导楚王,朝中众臣也认为他因楚王之故与贤妃亲近,可他自己很明白:他和贤妃虽然彼此客气,却并没有交心。贤妃如何作想他不曾知道,以他的自傲也绝不会党附于她。因此,他并不敢对她直言自己的怀疑。

    “程相公?”见他久久不语,绮素忍不住出声唤他。

    程谨忙打起精神,谨慎回道:“楚王遇刺不是小事,某想陛下必会彻查。程某所知不多,不敢妄测。”

    “康王愿剖心以证清白,这件事谁还敢彻查?”绮素的语气不无讽刺。

    程谨皱眉,贤妃说话向来含蓄,如此直白的言语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小心地应对道:“某以为陛下自有圣断,贤妃不必为此忧心……”

    “程谨,”帘后的绮素语气一沉,“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程谨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程某愚钝……请,请贤妃明示。”

    帘后一阵窸窣的响动,随即绮素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明白,在相公眼里,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可再怯弱愚昧的妇人也容不得别人染指自己孩儿的性命!”

    程谨低着头,听得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猛然间,她深紫色的裙摆已到了他的眼前。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绮素的面容便毫无遮掩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她如今韶华虽逝,却犹存着几分旧时的风韵,且又经过精心妆饰,比起同龄的妇人至少要年轻了十岁,只是她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全然瞧不出往日的温柔和蔼。

    绮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阁老平素怎么想我,我不是不知道,可无论这些年我做过什么事,我到底不曾干涉过朝政,更未仗着至尊宠爱在朝中培植势力。这一点,相公可有异议?”

    程谨摇头,这一点她说的确是实话。虽然近几年苏氏兄弟风头极盛,但严格说来,他们与贤妃也只是表亲,算不上真正的外戚。且他二人都是凭自己的军功逐级晋升,并未受惠于贤妃,所以贤妃在朝中的确没有她自己培植起来的势力。对程谨自己而言,贤妃虽一直有意讨好他,却从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拉拢他,也因如此,他才愿意这些年与她保持着一定的往来。

    “那么,”绮素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口口声声说我祸国的康王和宋相呢?相公可知道这几年他们在朝中、军中安插了多少亲信?我看不出两年,羽林军和龙武军就会完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程谨难以置信地抬头:“他们当真……不,这不可能!”

    他虽和宋遥已很少往来,但他绝不相信宋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年宋遥可是口口声声说要做贤臣的,在统兵权上打主意,显然不是贤臣该有的作为。

    绮素短促地一笑:“相公要是不信,不妨去查证一下。宋令公的手法一向都不着痕迹,查起来恐怕不太容易。可我想,再怎么巧妙的手段,终究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的。”

    程谨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艰涩地说道:“贤妃是否意欲挑拨,使我与宋阁老相争?”

    绮素侧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似乎觉得他太过于天真,她缓缓地问道:“恕我斗胆,程相公莫非忘了家父是谁?”

    程谨一怔:“当然不会忘。”

    绮素微露笑意:“程相公自然也该记得家父当年是因何遭贬。”

    程谨点头,直言不讳:“韩侍郎不愿顺承帝意,构陷吴蜀二王,因此被贬至振州。韩侍郎风骨,程某素来仰慕。”

    绮素微微仰首,肃容说道:“家父以忠直获贬,程相公性情类于家父,我又何敢期望相公助我行阴险之事?何况以程相公为人,就算我意欲挑拨,只怕程相公也不会与宋令公争斗。”

    “那……”程谨露出不解之色,“贤妃的意思是……”

    绮素再度转向程谨,微微一笑:“若宋令公当真问心无愧,自然会无惧程相公的盘查;可若宋公当真有不轨之意,以程相公气节,定不会有所包庇。我所求的,不过是程相公身为良臣的公心罢了。”

    程谨默然,良久之后向绮素郑重一揖:“谢贤妃指点。”

    与程谨的谈话很快结束,之后绮素一行人便返回了淑香殿。

    回殿之后,绿荷先领着宫女为绮素更衣。换回了家常衣衫,绮素坐在榻上,把和程谨说的话又回想了一遍,自觉没有什么差池,便到书案前将这几日京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写在了一封信里,又叫过王顺恩,让他着人给莲生奴送去。

    王顺恩领了命,立刻遣使者送去驿馆。不想使者到了驿馆,却只见人去楼空。使者很是诧异,急忙四下打听,这才知道楚王已连夜动身去了北府。使者无奈,只得托了驿卒先往西京递了消息,自己则再度启程赶往北府送信。

    莲生奴这次行得极快,使者一路急追,直到入了北府才辗转觅得了他的消息:楚王已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北府。

    出乎人意料的是,莲生奴并未让诸官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反倒不声不响地进入了北府,花了两天时间来观察城中的街市、百姓。等他大致对城内的布局有所了解后,才命余朝胜拿了印鉴前往都督府。

    楚王的出现令北府上下都吃了一惊。苏仁并未期望他能来得如此之快,其时尚在战地巡视。等他得了消息,匆忙将打扫残局的事交给苏仪,自己急急赶回北府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苏氏虽一门贵盛,但苏仁因经历过当年父亲苏牧被贬之事,一向持身谨慎。虽然绮素通过母亲苏引给他们带过话,楚王也表示出了善意,他仍不敢十分放心,更不敢对这位少年亲王有任何轻忽。楚王虽与他们有亲,却到底隔了一层,又从未与他们有过接触。何况这次他又是奉皇帝之令来处理边军之事,立场不免微妙。苏仁不愿给人落下任何话柄,在自家宅邸匆忙更换了衣衫之后,便驰往大都督府求见。

    此时的都督府门前不出所料地停了车马若干,门边则是数名手持拜帖、做仆从打扮的人,显然也都是得到消息前来求见的人。苏仁见状更是谨慎,让家仆拿了拜帖,依样去门口恭恭敬敬地等候。

    许是他来得极是时候,没过多久便见府门打开,出来一个戴幞头、着襕衫的小仆。那小仆尖着嗓子说道:“大王命奴婢代向诸位致歉:旅途劳顿,恐失礼人前,今日不便与诸公叙话。诸公若不嫌弃,可将拜帖留下,改日必在府内设宴,与诸君尽欢。”

    众人听了,都连称“不敢”,接着又有人道:“大王远道而来,我等感念,才前来拜见。大王既然劳累,自当好生休养。我等改日再来为大王接风。”

    那小仆听了,向众人行一长揖,方才上前将诸人的拜帖一一收下,之后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苏家仆人也随众人留了帖子。苏仁待他回返,正要回自家宅邸,收完拜帖的小仆却在此时上前施了一礼,在外面扬声问道:“车内可是苏郡公?”

    听见问话,苏仁忙打起车帘回答:“正是。”

    小仆从仰头,冲苏仁灿烂地一笑:“大王有令,若苏郡公来访,请入府一叙。”

    苏仁听闻楚王肯和他相见,心内一喜,忙正了正衣冠,下车随小仆进府。

    都督府虽在楚王赴任前重新修整过,但到底空置多年,略显陈旧。楚王入住不过才两日,也未及更改其中格局,只命人重新打扫了一番。苏仁见了府内光景,便猜测楚王在京中养尊处优,只怕会多有不便之处,便寻思着明日叫人送些上等用物过来。

    他正想着,忽听前面小仆说道:“郡公,这便是大王的书室了。”

    苏仁抬头,刚好看见一个高瘦无须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那人走到近前,用略显尖细的嗓子说道:“余朝胜拜见郡公。”

    此前楚王与苏氏兄弟的接触多是由余朝胜居中联络,因此苏仁闻言抬头,略略打量他了一会儿才笑道:“久仰中官大名,今日总算有幸一见。”

    余朝胜佝偻着身子连称不敢。两人客气一番后,余朝胜笑道:“奴婢竟忘了,大王还等着郡公呢,这边请。”

    苏仁点头,跟在余朝胜身后走进了书室。室中一人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手边的信件。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抬头向门口望来。苏仁看清那是一名少年,身量未足、眉目俊秀,心知必是楚王无疑,忙上前数步便欲下拜。

    莲生奴却已起身相扶:“舅舅何须多礼?”

    苏仁听见这声“舅舅”心里一震,回过神来忙道:“某身份低微,不敢当大王如此礼遇……”

    “舅舅,”莲生奴微微一笑,“我曾听母亲说过,因外祖父被贬,韩氏亲族早已断了往来,当年若不是苏家照拂,外祖母和母亲焉有今日?这一声,舅舅当得起。”

    苏仁久经沙场,心志早已坚韧如铁,却被莲生奴这声“舅舅”叫得心里一软。他不善言辞,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某,某……”

    莲生奴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在意,一面引苏仁入座,一面向余朝胜道:“你去备些酒食,我好和舅舅叙话。”

    余朝胜得令,走出去拍了拍手,便有婢女奉上了暖酒及小食。

    莲生奴亲自替苏仁斟酒,苏仁有些受宠若惊,忙伸手拦他:“大王身份贵重,某不敢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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