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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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弄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麻乱麻。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不要搞连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何必呢?不值得。”不是指责,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很想得到安慰。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猜不透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他的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就走了。

    三

    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端端正正,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有点像个假小子。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说无法同意。因为要的钱太多,把家里房子卖了都不一定够。然后有一天,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父母,说想做他家的女婿,这是聘礼。父亲看这个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喊老婆同女儿去商量,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女儿接受了聘礼,可书又没去读。这件事父亲至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总之,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填了钱虎翼的二房。

    女大十八变,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圆满起来,头发越来越秀长,走在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人越来越多。为此,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下面的家伙既是一杆枪,又是一枝笔,可以把女人画美丽。

    放屁!

    应该反过来说,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享用了,挥霍了,糟蹋了。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走在大街上照样牵引男人的目光。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还是老鳖的下线: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所以她学会了化妆。是那种会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装扮。她的随身小包里总是带着这些化妆品:胭脂、口红、增白霜、粉底、眉笔、香水、雪花膏等,而且化妆技术十分老到,嚓嚓嚓几下,那种味道就活生生出来了。现在,她听王田香说要带她去裘庄,她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想必是有人要审问她。于是又噌噌噌几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浪气的烟花女。这是她现在的身份,她必须要做够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她已下定决心,不承认自己是共党(老汉)。她对王田香说:“王八蛋,你要×我是可以的,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被你们这些王八蛋×。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昏了头。怎么可能呢?我是一只鸡,被钱狗尾(钱虎翼)×烂的鸡,你如果不嫌弃,想×就×吧。但我建议你,要×我应该带我去你家,而不是裘庄,我讨厌那个鬼地方。”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你呢,我现在可以×的人多得是,都比你年轻漂亮。”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不识货,粗俗!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这诗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漂亮就是祸。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就不足为奇,最后无奈之极只好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其魅力不亚于法力,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云雨之事。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肥原一见二太太,脑海里就跳出这句诗。他还想到,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天堑鸿沟。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跨天堑如过桥,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令他自叹弗如,也自我欣赏。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那句诗,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人,认老鬼。

    认谁?

    先认了吴志国,后又去认了李宁玉。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

    四

    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头脑,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辩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激活了。点醒了。

    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

    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肥原认为,只要相识,当面相见,再辅以一定招数,难保不起反应。俗话说,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二太太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吴志国,设陷、套话、引诱、开导、威逼、毒打……真戏假做,假戏真唱,文武双全,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悉数上场。

    反应不明显,便又带她去西楼试李宁玉。

    还是老一套,红脸、白脸,正说、反说,拳脚相加、威胁利诱……最后,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双方还是没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肥原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会因色起乱,坏了规矩和道德。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再来好好打一张牌。

    于是,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

    “我来。”吴志国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他叫王田香找来纸笔,要求吴志国写一份血书,内容由他口授,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散发着腥膻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

    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五

    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众人、汽车等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老鬼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出入。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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